当斯特里克兰德放弃在伦敦作为证券经纪人享受稳定生活,只身前往巴黎学习绘画时,这不仅仅是安逸与动荡之间的选择,更是一场与社会追求完全相悖的自我革命。这个以画家高更为原型被创作出的角色,毫无疑问撕开了当时社会温情脉脉的面纱,揭示了其中潜藏的巨大思想危机。斯特里克兰德的出走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逃逸,而是一场个人的思想变革,一次无声的社会革命。
在伦敦的中产阶级的生活中,斯特里克兰德被不得不接受的社会关系所定义:经纪人,丈夫,父亲。这些身份形成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牢笼,使他如困兽般被桎梏在社会中。他的生活是不断重复的死板场景:家庭的场景,工作的场景,社会绅士的场景……这些场景是如此温馨,却又是如此空洞。毛姆以手术刀般锐利的笔触剖析了这个一直以来被回避的现代困境:我们生活在无法打破的牢笼中,被各种身份所囚禁,却忘记了一个人作为自我而存在的意义。斯特里克兰德的决绝离去,正是对这种桎梏式生存的全盘否定。
巴黎的破旧画室与伦敦的温馨住所形成了巨大反差。陈破的前者有自己真正想要的浪漫和自由,温暖的后者却只能让人感受到麻木与空洞。斯特里克兰德选择从舒适走向不便,从受人尊重到遭人唾弃的举动看似荒谬,但这一选择背后是他对自己存在本质的重新思考:什么是我真正值得为之奔波的生活?当曾经的同行者们低头捡拾六便士时,斯特里克兰德却抬头仰望月亮,这种不同选择间的对立不是简单的物质与精神的对立,而是两种不同存在方式的根本冲突。斯特里克兰德用自己的全部人生告诉人们:真正的自由不是拥有更多财富和地位,而是有决心重新定义自我人生的标准。
斯特里克兰德的画作粗犷又笨拙,在常人来看,这是一种近乎疯癫的创作过程。他作画不是想要对美真心描绘,而是跟随着内心深处呐喊的指引。这种创作接近于一种走火入魔的体验,人类的感官能力沦为简单的机能。在人生的尽头,塔希提岛上,这种忘我的体验达到了巅峰——他终于找到了与内心呐喊相匹配的光景。那些绘制在木屋残破墙壁上的完整杰作,既是他的终结,也是他的新生。艺术于他从不是高超技巧的展示,而是一种让真正灵魂裸露在空气中,让自我生存于阳光下的绽放。
小说中的人物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型社会思想体系:斯特罗夫是艺术的欣赏者,却能察觉到天才的价值;布兰奇是激情的奴隶,意料中的被激情吞噬;斯特里克兰德是纯粹的创造者,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追寻内心中即使是虚无,即使会消散的愿景。这些角色映射出艺术与生活的真实又错综复杂的关系。而更能吸引读者目光的是斯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与爱塔的结合,两种地位悬殊的人,两种完全不同的所在社会,而正是如此的差异化才体现了一种超越文明桎梏的真实联系。爱塔不纠结他的过去,不期待未来的承诺,只是简单地在现在给予——这种关系完全脱离了文明社会中饱含算计与疑虑的有条件的爱,使最基本的陪伴关系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。
斯特里克兰德在生命结束前用颜料留下自己最后的呐喊,那副巨作是他一生追求自由与浪漫的终极表达。完成这一作品后,他让爱塔将其焚毁。这一难以理解的行为背后正代表了他对艺术本质的理解:创作的价值在于过程而非结果,艺术的本质在于发起创作行为的这份心意而非留下作品流传于世。这种与当时社会不符的态度向整个艺术市场的观念发起巨大冲击,艺术不再被异化为利益,创作也不再被简化为生产。斯特里克兰德用生命燃起一场大火,意在烧毁艺术土地上追名逐利的杂草。
在《月亮与六便士》出版一个世纪后的今天,其揭示的社会思想困境不但没有被掩盖,反而愈加尖锐地被推进大众视野。在数字媒体时代,我们的生活被进一步格式化——网络平台上的人设养成,工作职场上的追名逐利,刻意行为后所急需的他人认同。我们比斯特里克兰德所处时代中的人更加彻底地成为了表面的奴隶,他的出走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,使我们看清自身的混沌状态。
斯特里克兰德的选择超越了他的时代,超越了毛姆的时代,成为当今社会每个现代人必须面对的自我认同的难题:我们是否敢于打破固有认知的牢笼,追寻自我内心的呼唤?斯特里克兰德用他偏执而纯粹的一生给出了他的答案,这个答案或许令人惶恐,却发出了喧嚣的光芒,驱散了内心深处的黑夜。在人类格式化严重的今天,我们未必需要效仿他的莽撞极端,但至少应当保留一点他敢于挑战现状的勇气——向未来伸出属于自己的这双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