魂归黄沙
前往北泥湾村的公交车上,袅袅安静地倚着车座,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红木匣子,车窗外,随风扬起的黄土,层层叠叠的山峦,浊流宛转的河曲,一帧又一帧,阿嬷的故乡到了。
“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
三盏盏的那个灯
哎呀戴上的那个铃子哟
噢哇哇的那个声
……”
袅袅下了车,循着信天游进了村,看到了正在高歌的老人,老人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,赤裸着上身,牵着老黄牛一圈圈犁地,黄土坡上的艳阳照在他黝黑又松弛的肌肤上,闪耀着零星汗珠。袅袅朝老人走过去,细声道:“您好,请问一下您知道这个村子今年前有个叫林祥珍的人吗?她是我阿嬷,我来给阿嬷寻亲,阿嬷说过北部湾村是她故乡。”
“阿嬷?阿嬷是什么意思?”老人的信天游戛然而止,转过身问到。
“阿嬷……阿嬷就是我爸爸的妈妈。”
“啊,你说的阿嬷就是奶奶啊,那她得七八十了吧,我们这辈人这里没姓林的啊,要不你去村支部问问,那里有个簿子记着咱这几代人的名字。”
袅袅沿着老人指的路,又问了几个村里的老人,他们都不记得有过林祥珍这个人,踏着黄土,袅袅还是来到了北部湾村支部。
村支部建在五个窑洞里,院里的枣树长得高大,新抽出的嫩芽挂满枝头,在四月微风的吹拂下娑娑作响,结实的黄土墙上挂着落满黄沙的玉米和辣椒。北部湾村的支部书记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和袅袅一般大,小麦色的皮肤,穿着整洁的白色褂衫,黑色单裤,剃了利落的板寸,带着圆框眼镜,坐在办公桌前翻着文件。袅袅和他讲明了缘由,书记便带着她去到另一个窑洞——那里存着记载了北部湾村几代人的名字的簿子。袅袅踏进了这个窑洞,屋内狭小却整洁,黄褐色的墙壁上挂着三个相框,其中一个相框里全是黑白照片,照片上的人们单薄且青涩,袅袅放下抱了一路的红木匣子,仔细看了起来。
“这里的山沟沟深,一辈人耕地种树,一辈人外出赚钱,来来往往的,一年出去多少人都不叫稀罕,但是只要是俺们北部湾村的人就都在这个簿子上有记录,这是俺们这的传统……”
“这个是阿嬷,年轻时候的阿嬷!”袅袅指着黑白照片中断了书记的讲话。
“这是你阿嬷?你阿嬷不是叫林……?”书记凑近看着照片说。
“林祥珍。”
“对,可是照片这个人是我们村建国后的第一个驻村书记,叫李华珍。”
说这,书记便拿出簿子,翻找出李华珍的记录——李华珍,女,1923年10月6日生人,194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1945年时任北部湾村党支部书记……袅袅看着簿子上的记录,除了姓名,其他的信息都对得上。二人又开始翻找林祥珍的姓名,未果。
夜半,黄土高原上的晚风粗犷,皓影透过窗子,袅袅躺在土炕上,借着月光看着黑白照片,一张照片上的李华珍瘦得有些脱相,单薄的格子衬衫看起来空荡荡的,坐在写有“南原县南洪桥公社北部湾村党支部”的牌匾旁羞涩的笑着;另一张照片的李华珍依然高瘦,在一个种满小树苗的黄土坡上,裹着头巾,挽起了格子衬衫的袖管,双手拄着铁掀,和其他几个女同志热烈地大笑。“你到底是不是阿嬷?”袅袅用手指轻轻划过照片上的灿烂的女孩,想着明天去李华珍的故居看看究竟。
书记说李华珍的个了不起的人物,她是村里少有的女学生,也是村里第一位女性共产党员,当时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仗了,是她向八路军提供鬼子情报,给八路军带路,带着全村老人女人孩子守住了北部湾村,十几年后,地靠黄河的北部湾村常年受涝灾,她又带着老少们在河曲上建坝,一个女娃娃家丝毫不逊,努着劲儿地喊号子,她还带着乡亲们到坝上种树,足足种了五千八百棵,把土褐色的黄土坡都填绿了,后来镇上推荐她去县里上班,她拒绝了,说要守着黄河的北部湾,在这里等英雄们回家,再后来她就消失了,人们问县里的领导,他们说李华珍外调了,是党的命令,不能违抗,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提起过她。
破晓,地平线上泛起的的红光穿透薄雾,奔流的河曲黄赤交织,袅袅起一个大早,收拾好后抱着红木匣子,那着黑白照片去到了李华珍的家。
李华珍的家从来不上锁,为的是老百姓们有啥事不耽搁,可以直接进她家门。袅袅抱着红木匣子,打开了这个尘封了近十年的木门。窑洞里虽落满尘埃,物品的摆放却依然整齐有序,映入眼帘的就是墙壁上的老式黑白结婚照,那是袅袅的阿公阿嬷,那一刻,袅袅笃定,李华珍就是她的阿嬷,李华珍就是林祥珍。可是阿嬷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呢?
袅袅在阿嬷的老宅参观起来,窑洞里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少些什么,而且看起来李华珍当年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,被子是叠好放在炕头的,杯子是倒扣在茶壶周边的。袅袅翻找着,终于在橱柜里发现了一本泛黄的日记本。
“1945年10月30日,天气晴,今天我成为了我们北部湾村的党支部书记,鬼子投降后我就要带着村民们过好日子了!
1945年12月1日,天气晴,我们结婚了,今天的我们是黄土高原上最幸福的人!
1946年5月15日,黄沙,我们结婚一年不到,他又要走了,这次是去打国民党,打退了他们,我们就能过上今年太平日子了吧,我们北部湾村也得好好建设起来了。
1948年11月5日,天气晴,今天我们的孩子会叫爸爸了,先生书信又送至,我们又赢了!胜利在望!团圆在望!
1949年4月17日,大风,已经数月没有先生音讯,实在担心,终于在今天早上收到十四军团来信,先生下落不明,疑似牺牲,我是不会相信的。
1949年4月21日,雨,我们最终胜利了!昨晚梦到了先生,想起了第一次亲密,是在巨大的风沙里,他轻吻我的头巾。翻看先生过往家书,甚是想念,不知他身在何处,唯愿平安。
1949年10月1日,天气晴,今日我党建国了!举国欢庆!你看到也一定会很开心吧!
……
1957年8月10日,前几天的洪灾又把半个村子给淹了,幸亏没有人员伤亡,归根结底是我们的防御措施没有做好,坝得建牢,树得种好,我是黄河的女儿,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,就会不停的种树,只要有活着的树苗,我们就有希望。
1965年7月28日,阴,昨晚的暴雨依旧没有冲垮大坝,我们的树也一天比一天强壮,累计至今已成活四千八百棵树。
……
1967年3月16日,多云,有先生下落了,原来他在当初去台湾当间谍,蒋介石退守台湾后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,再没能回来,我们都在等待着彼此,他病重了,我必须去看他,可是我不能用李华珍的身份去看他,李华珍的身上肩负着共产党在黄河的荣耀,李华珍只属于黄河。从我踏出黄土的那一刻,我便叫林祥珍了。我舍不得这片黄土,老一辈说,人一旦在一片土地上扎了根,就不会轻易离开了,我的根早就扎在这黄土坡上了,可现在的我注定不能在这度过晚年了,此去经年,唯愿海晏河清,四海承平。
……”
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泛黄的纸张上,伴着沉重的呼吸声,袅袅了解了事情的真相,离别无辄,故土情深,林祥珍这三个字的背后,是一位阿奶对黄土的不舍,是对爱人的思念,是对统一的渴望,是对黄河热爱的无辄。
正午烈阳,袅袅抱着红木匣子,带着日记本,来到了李华珍和乡亲们造就的绿油油的黄土坡上,皲裂的黄土坡上,黄沙松散,却依旧成就了一片绿洲,坡下,黄河翻滚,巨浪滔天,却依旧滋养了热烈的黄土玫瑰。袅袅走到黄土坡边缘,打开了抱了一路的红木匣子,捧一手,撒向澎湃的黄河,巨浪呜咽,阿嬷回到了故乡,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黄河边。
日落跌入星野,暮云层叠,北部湾村袅袅炊烟缕缕升起,灯火阑珊,树林在山风的轻抚下婆娑,星河鹭起,一片祥和。这是黄河哺育的村落,这是人们哺育的绿洲,人儿渺小,却无惧广袤,耳鬓间相传的历史,光影下堆叠的情感,注定会镌刻永恒。